巫傩之祭(4):考“句芒”

2022-06-27 04:31:46

考“句芒”

在汉之前,关于句芒的记载主要有如下一些:

《山海经·海外东经》:“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郭璞注:“木神也,方面素服。”

《尚书大传·鸿范》:“东方之极,自碣石东至日出扶木之野,帝太皞、神句芒司之。”

《墨子·明鬼下》:“昔者郑穆公,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方正。郑穆公……曰:‘敢问神名?’曰:‘予为句芒’。”[1]

《淮南子·天文训》:“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

《淮南子·时则训》:“东方之极,自碣石山过朝鲜,贯大人之国,东至日出之次,扶木之地,青丘树木之野,大皞 、句芒之所司者,万二千里。”

《吕氏春秋·孟春》:“其帝大皞 ,其神句芒。”高诱注:“太皞,伏羲氏,以木德王天下之号,死祀于东方,为木德之帝。……句芒。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而《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则说:“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

《玉函山房辑佚书》辑《随巢子》:“昔三苗大乱,天命殛之,夏后受命于元宫。有大神人面鸟身,降而福之。司禄益食而民不饥司金益富而国家安,司命易而民不夭,四方归之。禹乃克三苗而神民不违,辟土为王。”袁珂先生认为,此“人面鸟神”之神,当即句芒。

《世本·作篇》:“句芒作罗。”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对句芒神作出如下的概括:

句芒,又名“重”。是东方之神。木神。治春之神。辅佐木帝太皞管理着东夷那一片一万二千里的土地。他人面、方相、鸟身、素服。曾帮助夏禹征服四方,使民不饥、国家实、民不夭。

句芒神崇拜起于何时,我们还不得而知。《山海经》专家喻中权将句芒的踪迹追寻到了遥远的新石器时代的大汶口文化:

著名的大汶口文化晚期遗址中有一字(图5)在两个遗址三件器物上重出,表示它已经不是偶然出现的东西了,因此引起了人们的注目。已有学者指出,此符号为一载日之火鸟落于扶桑之上。扶桑者,扶木也,而据《尚书大传》,至日出扶木之野者,正是“句芒”神。则句芒者本为鸟形象。[2]  

(图5)

(图6、图7)             

喻权中进一步认为:在大汶口遗址中出土的另一件器物上出现的、用朱彩绘制的图像(图6)便是句芒的名“重”[3]⑻的图像文字。它与金文(图7)相差无几。金文“重”从人、从东,犹言“东方之人”,也就是“东方之神”。可见,句芒神在远古时期,曾具有相当显赫的地位。

由于周武灭商,玄鸟崇拜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又由于王朝的更替、版图的分合,句芒神的地位也逐渐下降,然而,并没有完全消失隐没,直至当代,在偏远的乡野中,句芒神的身影依然还在祭祀活动中存在。

让我们沿着历史的线索去寻踪:

周《礼记·月令》:“孟春三月……立春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东郊。”“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参于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仲春之月,……玄鸟至。至元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弓韣”,即为弓套。在周代,句芒神仍辅佐木帝治理着阳春三月;周天子的迎春祭礼,紧紧地围绕着农业丰产祭祀进行;在祭礼中,嫔妃以弓箭插入弓套之中并授于句芒之前,这是一种具有浓烈的性巫术意味的祭式:炎黄时代的丰产祭仪“葛天氏之乐”的《总禽兽之极》──性狂欢,到周代帝王前已雅化为“授弓矢”,其目的同样在于祈求丰收;同样,我们可以看到,与玄鸟有关的春之神,在周代已出现了分化的迹象,有了句芒与高禖之分;句芒分管着农业丰产,而高禖开始负责人类自身的 丰产;至汉代,高禖神逐渐女性化,成为了一位女神。

《后汉书·礼仪志》:“立春之日,夜漏未尽五刻,京师百官皆衣青衣、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青帻,立春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后汉书·祭祀志》云:“立春之日迎春于东郊,祭青帝句芒,车旗服饰皆青,歌《青阳》八佾,舞《云翘》之舞。”到汉代,天子朝不再是“躬耕帝藉”,而只是“施土牛耕人”,以虚代实;另一方面,《青阳》《云翘》入祭祀,祭祀仪礼的歌舞化更为规整、更为浓郁了。

在唐代,又有一次恢复周礼的过程。《新唐书·礼乐志》云:“藉田祭先农,唐初为帝社,亦曰藉田坛。贞观三年,太宗将亲耕,给事中孔颖达议曰:‘《礼》,天子藉田南郊,诸侯东郊。晋武帝犹东南,今帝社乃东坛,未合于古。’太宗曰:‘《书》称:平秩东作,而青辂、黛耜,顺春气也。吾方位少阳,田宜于东郊。’乃耕于东郊。”在隋唐之际,祭祀的传统或有间断,因此才出现了唐初君臣之间的争议;至唐玄宗时,传统的变迁还时有发生。如《新唐书·礼乐志》云:“开元十九年,帝停稷,而祀神农氏于坛上,以后稷配。二十三年,(帝)亲祀神农于东郊,配以句芒,遂躬耕尽垅止。”句芒神又一次出现在天子的祭坛上。

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进春牛入禁中鞭春。开封、祥符两县,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绝早,府僚打春,如方州仪。……春日,宰执亲王百官,皆赐金银幡胜,入贺讫,戴归私第。”吴自牧《梦粱录·祠祭》云:“藉田先农坛,在玉津园南,祀神农氏,配以后稷氏,以岁时祀之。高禖堂,在郊坛东。坛祭,设青帝位于坛上,南向;配伏羲帝、高辛帝于西,向北;又设从祀简狄、姜嫄位于坛下卯陛南西,向北。每岁春分日,遣官致祭毕,收彻二从祀、馔弓韣、弓矢入禁中,后妃以次行礼。”简狄为商人之祖,吞玄鸟卵而生殷契;姜嫄为周人之祖,践巨人迹而感生后稷,在宋代她们只是高禖神的“从祀”对象,可见在宋人眼中,简、姜均不是高禖神。从上述内容还可看出,宋王朝天子,不再亲往东郊,而后妃们也只在宫中对弓套弓箭行礼了。句芒已化为高禖,作为青帝而处于伏羲之上。

至明代,句芒神在皇家又有一次失而复得的遭遇,《明史(卷四九)·高禖》云:“嘉靖九年,青州儒生李时扬请祠高禖,以祈圣嗣,礼官复以闻。帝曰:‘高禖虽古礼,今难实行。’遂寝其议。已而定祀高禖礼。设木台于皇城东,永安门北,震方。台上,皇天上帝南向,骍犊,苍壁,献皇帝配,西向,牛羊豕各一。高高在坛下,西向,牲数如之礼三献。皇帝位坛下,北向。后妃位南数十丈外,北向,用帷.坛下陈弓矢、弓韣如后妃嫔之数。祭毕,女官导后妃嫔至高禖前,跪取弓矢授后妃嫔,后妃嫔受而纳于弓韣。”嘉靖皇帝在恢复周礼之时虽有所犹豫,但毕竟社稷事大,天意不可违,终究还是带领后妃嫔们在句芒神面前施以了象征增殖的纳韣仪礼。

民间另有一番景象。嘉靖《建阳县志》云:是邑,“正官率僚属迎春春日清晨,鞭春碎土牛,民争拾之,以为得春。”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记述更详:立春之前数日,在官府的带领下,扎句芒神亭,“取土水木于岁德之方”塑成春牛,于立春前一日前往府城东郊,祭天地、春牛、句芒;然后以一人扮“春官”为导,后随装扮成渔、樵、耕、读各色人,绕城一周,将句芒、春牛抬入官府衙署。民间的祭祀,突出了其中的游傩,使之更增添了节庆色彩。

清王朝虽是满人统治,但对汉人的传统也十分尊重,这从京城顺天府的祭仪中也可以看到:“立春前一日,顺天府尹率僚属朝服迎春于东直门外,将芒神、土牛陈于彩棚。立春日,大兴、宛平县令设案于午门外正中,奉恭进皇普、皇太后、皇后、芒神、土牛,配以春山。”

在广大城乡,句芒神一方面是祭祀的对象,另一方面也渐渐成为了祭祀仪典中的主角。光绪《兴宁县志》所记迎春祭祀中,人们“以句芒神鞋占寒燠晴雨,以其鞭占桑麻。”“鞭”,在这里也有性的象征意味。

至近代,在民间年画中,句芒神成为了一位放牛的幼童,其名字也有了新的变化——芒童。而在民间的祭祀表演中,句芒依然是一位执鞭策牛的种田汉。《长沙县志》载:“岁前立春,芒神执策当牛肩;元旦后立春,当牛腹;上元后立春,当牛膝,示农事早晚。”根据立春的不同时节鞭打春牛的不同部位,是作为“赶牛人”句芒的职责。句芒,已与凡人无所区别。

随着岁月的推移和时代的更替,迎春祭祀活动不再为官府所操办。在乡间,农民们为祈求丰收,迎春祭祀活动累有发生,而句芒神却被祭祀者们淡忘了。比如,湘西土家人的“跳马”祭仪中,装扮成牛的人反披皮褂,“赶牛人”倒披蓑衣。人们只知道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装扮,但已经不清楚,这个“赶牛人”是谁?为什么蓑衣非要倒背不可?其实,此“赶牛人”就是句芒,句芒“鸟身人面”,反披皮褂者为“牛”,倒背蓑衣者便是“鸟”了。

另一则材料也表明了传统的失落: 

广西融水县苗族的芒蒿舞,芒蒿由脸上戴着用木板雕成怪样的假面具,身上用稻草灰涂得乌黑的舞者扮演。在神话传说中,芒蒿是保护神和生育神。跳芒蒿舞的目的,一方面是祈求消灾免难,举寨平安;另一方面是祈求多子多孙、民族繁衍,故有芒蒿追逐妇女作的象征动作。[4]

这里的“芒蒿”,应为句芒。这是由于它在文化传播的过程中出现了偏差,两字音序发生了倒错,使“句(gou)芒”变成了“芒蒿”。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苗族并无“芒蒿”神;而融水苗族所祭祀的神,具有句芒神所有最主要的特征:玄色、消灾除难、人类增殖、农业丰产的神性。

通过考察自古以来对春神的祭祀仪礼,我们可以作出如下几点归纳和小结:

第一,这是一条绵亘数千年的历史文化长链。、民族的兴亡、经济的荣衰而有所迁移和变异,但仍然生生不息而主题未变。在对傩及傩文化的研究中,应多注意句芒这位大神;过分关注“方相氏”和“驱除疫鬼”,会使傩的研究进入一个狭窄的天地。

第二,对句芒神的祭祀活动与春天密切相关,与农业丰产的祭祀休戚与共,这是因为作为一个以农业为本的民族的生存必需所决定。在人类的早期社会,人们对季节的概念只有春与秋两季。春与秋、生与死、阳与阴等等,是人类最早认识到的自然法则。因此,春天的祭祀是人类祭祀活动中最重要、最活跃、最为主体的活动。春祭秋报,秋天的祭礼是春天祭礼的再制;夏天的祭礼与冬天的祭礼同样也是春天祭礼的延伸。人类一切祭祀仪礼的原型,都来自春天的祭祀仪式。

第三,句芒神既是一位丰产之神,又是一位生殖之神。这从我们已经引述过的不少祭祀内容中可以看到,也能从句芒神的原型——“鸟”中可以看到。“鸟”,具有内涵十分丰富的性的象征意味,这一点,许多学者已从语言学、民俗学、人类学多方面作过说明。

第四,上述对句芒神的祭祀活动,也是傩学界公认的一些关于傩文化的活动。由于前面已经指出句芒神就是一位最早的傩神,那么,傩的本义,首先应该是一种关于农业丰产以及人类自身增殖的祭祀活动。它包括春祭秋报式的丰产祭祀仪礼,也包括为人类自己的平安所进行的祭祀鬼神活动。

第五,而在农业生产祭祀之前,人类的狩猎巫仪也同样存在,人类驱除邪鬼、排解危难、获得丰厚食物的仪式业已存在。

那么我们回到“傩”字的本义:“难”,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傩”,在汉字中又写作“难”。它是“苦难”、“灾难”的“难”(nàn),又是 “难产”、“难事”的“难”(nán)。傩,就是远古人类为了消除灾难、危难,祈求平安、丰收丰产而“发明”的一种巫术祭祀仪式。它包括的人类的狩猎巫仪和农业以及人类自身丰产的巫仪。

这些巫术仪式,我们在以后的章节中,将陆续谈及。



[1]这段文字我们的标点不同。《墨子·明鬼下》中的一段,一般的标点是:“……鸟身素面,三绝面,状方正。”其中“三绝面”不好理解,“状方正”语意不明。因此,我们认为应该是:“……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方正。”在这里,“面状方正”,也就是《山海经·海外东经》所说的“方面素服”的“方面”。同样,周以及周代之后傩祭中常常出现的“方相氏”,也许它的原型就是玄鸟,也就是燕子了。“素服三绝”,就是“素服三截”之意。

“衣服按上、下身分别穿戴是比较晚的,而背心、袖子和套裤出现较早。东北不少少数民族都流行套裤、套袖。当人们将套袖和背心、套裤和遮羞布缝合起来,就出现了上衣和下衣。”(宋兆麟等《中国原始社会史》第345页 文物出版社1983)背心、套袖、套裤,正是三截。这,在民俗活动中也能找到证据——被称为原始文化“活化石”的湘西土家族“毛古斯”,其服饰也呈现出这种结构:“结草为服是‘毛古斯’最醒目的外部特征。每个演员身上需扎五块茅草或稻草编织的‘毛衣’。……那五块茅草,一块围腰,遮住下部;一块围胸,带遮背肩;两块扎于两臂;另一块则扎成头套,将整个脸遮住。”(张子伟编《湘西傩文化之谜》第195页 湖南师大出版社1991)除去头套,腰一块、胸一块、臂两块,也是三截。

历史悠久的蓑衣,也是三截。《诗经·小雅·无羊》:“尔牧来思,何蓑何笠”就说明这种服饰较为原始。蓑衣为肩一块、胸一块、腰一块,湖南农民亦称“三截蓑衣”。蓑衣,曾频繁地出现于迎春祭祀的活动的主要节目《鞭春牛》之中:“春牛耕田,装牛的(一人或两人)皮褂子反披着,用枇杷叶作牛耳,用稻草扎两只牛角,在前面爬行,摇头摆尾装成拉犁状,另一农户戴着斗篷蓑衣,掌着木犁(去掉铧口),手拿竹鞭驱牛耕田,喝骂之声不绝于耳。”(《湘西傩文化之谜》第15页),在这一节目中,农户总是倒背蓑衣。这位农户,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春神句芒。因为在这一节目中,句芒同样也是“鸟身人面”,这里,反披皮褂者为“牛”,那么,倒背蓑衣者就是“鸟”了。

[2]喻中权《中国上古文化的新大陆》第523页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2

[3]句芒名“重”,“重”在一些古老方言(如益阳方言)中读nēng,近“能”音。“能”,日本学者认为即“傩”。“重”之古音是否近“傩”,待考。

[4]《民族艺术》(广西)1990年第1期第95页

来源:蛮野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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