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云南】现代重彩画的音乐性与抽象意义

·以图文呈现的方式，向世界讲好云南故事·

熊惠明

云南，原生态温润的地域环境，因离天地很近而万物有灵。人、动物与自然和谐共融，无时无处不在以诗性、音乐性、神性、画面感呈现于世人。这种天人合一的“世外”景象，产生了云南美术文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现代重彩画。

云南现代重彩画“注重单纯生命意识而又沉醉于幻化纷繁形式感中的复杂的因素”，①以自由的点、线、面和色彩构成，表达神秘、原始、自然的生命形态，在艺术家心中唤起的理想境界的绘画样式，更接近于音乐抒情性表达中节奏、旋律、和声、力度形成的秩序感与和谐之美。

熊惠明《版纳写生》之二

我们知道，在艺术范畴中，听觉、时间艺术的音乐与视觉空间艺术的绘画，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有着极为相似的共通性。有人准确地将二者间的通感称之为“声音——色彩”的联觉。

听觉与视觉彼此挪移转换，与联想相互交错，异质而同构。二者同是心灵的艺术，更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精神需求，也是表达情感最为直接的载体。构成音乐艺术诸多因素中内心的、精神的、无形的、不确定性等等形成了音乐表现的抽象性，特别与抽象绘画有着更紧密的关联。

我们可以从敦煌壁画艺术到马蒂斯、康定斯基、克利等大师的抽象绘画，以及中国书法等抽象性艺术中，感受到丰富而微妙的音乐性。如康定斯基所说：“形与色彩本身组成足够表达感情的语言因素，正如音乐的声音直接影响灵魂一样。”

熊惠明《版纳写生》

黑格尔说：“音乐和绘画有着密切的亲族关系，部分由于在这两门艺术里内心生活的表现都占较大的比重，现在的艺术教学，在材料处理方面，绘画可以越过边境进入音乐的领域。”作为云南现代重彩画崛起的见证者和至始至终的实践者，我想在这里陈述一些个人在历年的创作中，对重彩画富含音乐性与抽象意义的感悟。

熊惠明《版纳写生》之三

上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时机让一代具有深厚的传统东方艺术修养，又深谙西方艺术思想的画家，因中国的特殊年代被压抑了10年之久“欲还艺术本体之魂”的创作激情，，而散发着原始自然的生命之美的红土地上寻找到了爆发的出口。

他们尝试以不同的方式颠覆既定的传统框架，自由地将西方的现代主义和东方艺术精神交融在自己的创作理念中。即“在传统的线与色彩交织的重彩母体里植入了现代新理念。                                            

对于新时期现代人生活的反映，已不再停留在表面的摹拟，而更关注于表现人的生命体验，以慰藉心灵，重新展现人的生命内在节律为精神显现的内核，看重愉悦视觉的装饰功能，强化绘画所特具的纯视觉效果。”②以一种全新的绘画样式开创了云南现代重彩画。

在当时云南乃至国内画坛艺术观念上产生了一次强震。它产生的意义无异于美国著名艺术评论家科恩夫人的专著《云南画派——中国绘画的文艺复兴》。这种在视觉上强调和谐愉悦的形式美的绘画样式与音乐的形式法则，审美角度极为相通。

熊惠明《大地》

高更认为，色彩的和谐与声音的和谐是一致的。“色彩，由于它给我们的感觉是谜一样的东西，我们只有谜一样地发挥它的作用，才符合逻辑。我们不是用色彩来画画，而是要赋予它音乐感。这种音乐感来自色彩本身，其自然属性，有着神秘的内在力量。”

在早期的云南现代重彩画代表性作品中，我们总能强烈地感受到画家以音乐般的线条交织构成，或运用画家理想中的神秘色彩，在画面中呈现交响乐般丰富、深厚而宏大的精神内涵与视觉冲击，来构筑画家心中的乌托邦。致使东西方艺术思想在这里得以完美融合，实现以线条和色彩传达人主观的精神意境，进而达成情感和形式的完美统一体。

熊惠明《静定巷》 纸本水粉 50x5cm 1986年

休谟认为“美并不是事物本身里的一种属性，它只存在于观照事物者的心灵里”。③上世纪70年代末，作为云南艺术学院77级的美术生，我们曾经是因为对艺术的狂热而自学绘画的群体，时代的眷顾让过去没有可能的我们，幸运考入了高等艺术学府。以此同时，传统的学院式教学也让我一度感到迷茫。

所以，在中国画组的第一次下乡写生，我曾这样在笔记中写道：学院的基础课教学是科学的，下乡写生唤醒了我几乎要熄灭在类似20多个小时寻找荷马石膏胸像各种胡须头发层次间关系中，当初对绘画艺术的热情。

熊惠明《童年记忆——大雨》 纸本水粉 50x50cm 1986年

我因为对西画色彩的迷恋爱上绘画，接受了两年契斯恰科夫教学的基础课训练之后，当初次接触到八大山人的作品时，立刻被其中深邃的意境紧紧攫住，旋即我改选了中国画专业。

那次写生国画组去的是尚未通公路的弥勒阿细山寨，我们要走进大自然，将课堂上学到的中国画技法付诸实践。有一天，我独自走了很远，爬上一座最高的山顶去练习水墨。顺着一株株在风中摇曳的小草放眼望去，无际的蓝天下，艳阳高照雄浑的山脉绵延逶迤，我宣纸上的笔墨此时竟显得如此羸弱。

我在那里，任凭我怎样放飞自己也体会不到古人的情怀，很泄气地将我画的东西揉成了一堆废纸。坐下来安静的聆听风声，良久，我似乎感觉到一种徊响，那是天空深处和大地内里的声音，心颤栗了……我该怎样表达这种内心的情绪呢？不知道……

尼采说：世界最小的部分也是无限的。

熊惠明《童年记忆——我的院落》 纸本水粉 50x50cm 1986年

1980年在国画专业的最后一次下乡，也是我第一次去西双版纳，我们遇到了曾一度与袁运生先生接触过的傣族画家俸贵德。版纳的傣女、竹楼和千万种热带植物浑然天成的一个“线”的国度，深受袁运生绘画观念影响的俸贵德，用毛笔直接在铺于地上的4尺宣纸白描写生，线条随心游动于宣纸上，表现对象神韵的同时线条组成了音乐旋律般的呈现让我脑洞大开，我觉得我获得了内在视觉和形式美意义的启示。

从此写生的意义不再是忠实地描摹对象和技法，我在一缕干枯的棕榈叶看到了无数线的可能，我感知到大自然中任何微小的事物都散发着本质的生命象征,而所有生灵都以自身的方式，如音乐一样演绎着天然的、变幻无穷的节奏和韵律美，为我们的探索提供着无限的想象与灵感。

正值那时的《申社画展》，也就是被誉为云南画派现代重彩画的崛起，让我豁然开朗乃至欣喜若狂。现代重彩画的创始人丁绍光、蒋铁峰、何能等画家就直接是我们的在校教师。丁绍光老师曾说：“艺术就像是一座高山，西方人从这边攀登，东方人则从另一边攀登，最终在山顶汇合，艺术应该是无国界的”。

而何能老师则在白描人体写生课上鼓励每个学生发挥个性特质，于是，沉静的教室变得生机盎然，同一模特儿，不同的画板上出现了鲜明的个性。写生的过程也变为思想与物象交融的过程，这种内心与自然触碰过的印迹，总会在之后的创作中自然流淌。

熊惠明《空中的注视》 纸本水粉 80x80cm 1993年

随着改革开放，大量的西方现代艺术涌入我们的视线。罗曼·罗兰说过：“艺术中没有进步的概念，因为不管我们回头看多远，都会发现前人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20世纪西方现代派艺术家们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领域共同背叛和颠覆着古典艺术，而从当时诸多艺术的实验中，均能找到他们超越的一个特殊指向——靠向音乐。

艺术主体从反映客观对象逐渐演化为表现主观意志。我为之而狂热的绘画大师马蒂斯、毕加索、夏加尔、康定斯基、米罗、克利、蒙德里安、蒙克等等的艺术让我确信：艺术是自由的，最终的绘画，所有的手段和形式都将归于传达灵魂。

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具有反叛意识和革命性的现代重彩画这一全新的绘画理念和样式，它极大的满足了我对色彩、线条、绘画与音乐的渴望，以及可以更大自由度地抒写内心中生命赋予的激情。

熊惠明《生之外》 纸本水粉  80x80cm  1993年

夏加尔说：艺术尤其是一种灵魂状态。

我因为从小酷爱音乐，不知从何时起爱上了无标题音乐，很多时候，甚至有意忽略音乐的标题，以回避其中的文学性暗示。事实上，音乐，尤其是交响乐，其中的内涵和丰富的情绪，都是标题无法盖全的。无标题音乐通常严格遵循音乐的形式美规律，以表达作者纯粹的内心活动。

比如，柴可夫斯基在谈及他的无标题音乐创作时说：“这是纯粹的抒情过程，是用音乐来倾诉激动的心灵，从本质来说，内心的感受借音响而流露，就像抒情诗人以诗句抒怀一样。”我热衷于从音乐大师所表达的主观情绪，精神意境中转换为完全自我的体验和想象，从中的获得漫无边际，而在绘画中变为游走的灵魂。

新人文地理学家认为，空间与地方的差别在于，前者是客观上的描述，后者则对我们主观上产生意义。当“空间”被赋予了记忆和情感，就成了对个人有意义的一个“地方”。我在自己的网页上总是这样签名：要么画画，要么旅行，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这是我理想中的生存状态。

在人的心路旅途中，占据心灵的那些“地方”，总是与自己生命产生过关联性的短暂空间，这些短暂空间，几乎构成了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熊惠明《Soulmate 1》 布面油画  130x150cm 2013年

而音乐，总让我在内心遇见那些地方，在我画画的时候遇见那些被触动过的瞬间。从隽永高尚的古典音乐，到浪漫主义与现代风格兼容的拉赫玛尼诺夫，在音乐中充满高度创造性和深厚人性内涵的马勒，再到先锋音乐的前驱新古典主义代表斯特拉文斯基、勋伯格的作品，以及一种情感、气氛、奇想和幻觉、工业、古典兼容并举给人进行奇诡的黑色而富有光泽的水银之旅的暗潮（Dark Wave）音乐，还有大量键盘和弦乐背景营造出一种黑暗而幽雅气氛的交响金属（Symphonic Metal），包括涵盖灵性、神秘学，象征时代更替、诠释精神内涵的改良，纯粹与自然结合的新世纪（New Age）以至极简主意音乐（Minimalism）、氛围音乐、还有根植于欧洲理念和后工业音乐，主题对异教、浪漫主义、神秘主义多有涉及也热衷于新古典音乐的新民谣（Neo-folk）等等。以及其他多种类型风格迥异的音乐，同在我收藏的150多个音乐精选集中，每个精选集中至少有50首我喜爱的乐曲。

这其中所有交错矛盾的美，构成我更为丰富的内心体验，沉潜而愉悦。这正是我们这个年龄阶层的人，经过时代多变的人生经历所给予的精神富足。而每一类音乐，都能唤起各种曾对我生命产生过不同意义的情结，坚定我在独行道路上的再次壮游。

熊惠明《Soulmate》 布面油画  130x150cm 2013年

在艺术史的演变发展中，音乐和绘画的思潮几乎是同步前行。20世纪初，绘画与音乐从印象主义过渡到现代主义艺术，主观地表现心灵世界和内在精神取代了“描写”与“象征”，音乐上出现了以奥地利的勋伯格（Arnold Schönberg）及其弟子A.贝格和A.von韦贝恩为代表，以及斯特拉文斯基（Igor Fedorovitch Stravinsky）等，以他们追求形式上绝对自由的音乐，打破了传统的调性规律音乐的无调性音乐，与绘画上的表现主义一脉相承。

1911年1月2日一场音乐会上，勋伯格一部十五分钟的《第二弦乐四重奏》是对调性音乐的一场革命，从此无调性音乐走进了音乐殿堂。康定斯基也正因这场音乐会创作了作品《印象3号》。

熊惠明《暗潮》 布面油画  130x150cm 2013年

20多年前，我第一次听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时，也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尝试过用抽象的方式，画出那种语言不可描述的音乐本身带给我的震动。而当时尚不知那是一个舞剧音乐，更不了解它所表现的内容。

随着时间和阅历的积淀，对音乐的热爱从无标题到无调性，我的内心触觉逐渐移至更远……我聆听风声和雨声，天穹深处和大地内里的声音，以及自己内心的声音……我尝试在画面上用一种空间语汇，传达这种内在的自然生命的强烈冲击。这里面不再需要具体的视觉经验，而是类似康定斯基对抽象表现主义关于“内在需要”所指的那种“无言的洞察力，不可名状的直觉，基本感情和所有组成精神生活”的内心经验。

过去一些暗示注视的眼睛或象征某物的形，在我的画面中越来越觉得多余，而只想用颜料与画笔在画面上直接进入情绪，试图表现内心可以穿透画布的视觉，在冥冥中与空幻和宇宙对接。

熊惠明《高原狂想·彼岸 》纸本丙烯 120x240cm 2017年

美国著名哲学家、符号论美学家苏珊朗格这样描述“……这样一些东西在我们的感受中就像森林中的灯火那样变化不定，互相交叉和重叠；当它们互相抵销和掩盖时，便又集聚成一定的形状，但这种形状又在时时地分解着，或是在这种冲突中变得面目全非。

所有这些交融为一体不可分割的主观现实就组成了我们称之为‘内在生命’的东西”。朗格认为，语言“只能大致地、粗造地描绘想象的状态，而在传达永恒运动着的模式，内在经验的矛盾和错综复杂的情感、思想、和印象、记忆和再记忆，先验的幻觉……的互相上面，则可悲地失败了。”④

但具有强大穿透力，而又直击人类心灵的音乐，提供人无限想象空间的绘画，却可以将人类的理性和情感得以抽象的表达，如抽象绘画大师康定斯基、马列维奇、蒙德里安、米罗、克利，以及包含着虚无玄远具有东方宇宙观的旅法画家赵无极等等。

他们的绘画艺术与音乐贯穿成为一种核心的内在精神，抽象地表达着自然宇宙与个人生命的内在和谐，这是生命的艺术，它的意义是超越语言的一种心灵感受。于我而言，就是音乐与抽象绘画意义的力量和魅力所在。

熊惠明《高原狂想·水声一》120x185cm 2017年

美国著名的艺术史家和批评家约翰·拉塞尔说:“假如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可信的话,那么它就是艺术。”艺术是人类精神需求中最高级的部分，也是人性中最真诚的部分。

任何时代，面对纯粹的艺术作品，不同阶层人们的灵魂似乎可以瞬间趋于平等。在社会发展多元化的今天，艺术的自由度无限宽广，艺术中的个性与个体性特征日益彰显。正如当代重彩画家王合多谈到重彩画艺术时所说：“我们提出的重彩艺术既不是狭义上的重彩，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重彩。目的是完善中国的大美术，模糊对待人为的画种边界，按照艺术规律自然而然的发展，呈现艺术的今日状态”。

因此，无论云南现代重彩画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无论我们用什么材质或什么表现手法，我们要坚持重彩画最初——为艺术“颠覆、创新”的精神！以探索人性中的真善美为核心，在云南这片得天独厚的土壤里，乃至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上，净化我们对宇宙对自然对生命的敬畏之心。

熊惠明《高原狂想·彼岸二》120x185cm 2017年

 注释：

①.杨鹏《云南现代重彩画图式的意义及表现的空间》

②.刘绍荟《云南现代重彩画的源起及历史定位》

③.《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 编

④.苏珊.朗格《艺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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